“抗日战争受过伤,解放战争扛过枪,抗美援朝渡过江”,是老兵陈胜利前半生的真实写照。
1922年8月,陈胜利出生在河北省唐县东高昌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里,原名陈生粒,12岁时就已经在地主家做了小工。
1937年,年少的他亲眼目睹日军轰炸了村庄,投下的炸弹让这里成了人间炼狱,到处都是断肢和死尸。没过多久,日军又进村,烧杀抢掠,“看见妇女就强奸,我姑姑也成了受害者。”他说,自己有4名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。
国仇家恨叠加,战火又已经烧到了家门口,他没办法再躲藏。那时他只有16岁,个头瘦小,参军被拒绝。但他赖着不走,“反正我就是要当兵”,陈胜利回忆。后来他被留下了,当时的大队长马卫华(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)说,不管他在哪一队,大家都要保护好他,保护好他就是胜利。

7月8日,陈胜利正在接受采访。 新京报记者 秦冰 摄
参军后,他和战友、村民一起挖地道,用灵活的地道战打击敌人;为了应对日军的抢夺,他曾和战友们一起保卫粮食,数次涉险。1942年,在一次保卫粮食的战斗中,队伍在日军前后夹击下被冲散,他躲进草坑,亲眼看着8位战友被日军用铁丝穿过手掌,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。
“我们谁也想象不到铁丝穿过手掌的疼痛,因为我们没有经历过。还有很多牺牲者、很多英雄的名字,也沉入历史深处,我们无处寻找。”陈胜利说,“我们不能忘记那段历史。”
少年的国仇家恨
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,日军不断增兵华北,平津先后陷落,大规模战事一触即发。作为当时华北抗战的重要战场之一、平汉线上的战略要地,保定会战于1937年9月打响,日军沿平汉线大举南侵。
陈胜利清楚记得,村子被轰炸的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四。村里人为了买东西过中秋节,约着一早去镇上赶大集,陈胜利和表兄也在队伍里。走在路上,轰鸣声突然划过头顶,大家下意识地抬头看。
“当时集上的人一时间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没人跑,也没人说话,大家就这样抬头看着。”陈胜利回忆,就在这时,轰炸开始了。一颗颗炸弹落下,到地上就炸起一个大坑。周围的土石被掀起,弹片四射。
一颗炸弹落在了离陈胜利和表兄不远的地方。陈胜利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掀倒了,石头和土打在他的身上和头上。“生疼,”陈胜利说,“我把头埋在胳膊里,等烟尘散去,抬起头,看到刚才还好好的大集现在哭成一片。”
大家没有方向地四处逃窜,轰炸声一声又一声,弹片不停地胡乱飞射,到处都是弹坑、死尸和断肢。“如同人间炼狱一般。”陈胜利告诉新京报记者。
表兄拉着陈胜利往没有烟的地方跑去,回到村里后,大集上的惨状历历在目,年少的陈胜利怎么也忘不掉。
后来,陈胜利听说,那天有一百多人被炸死。轰炸结束后不久,日军踏入了东高昌村。他们烧杀抢掠、奸淫妇女,陈胜利的一位姑姑也未能幸免,还有4位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。
陈胜利认清了现实,战争来临时,沦陷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,无助地任人宰割,毫无反击的余地。那时候的陈胜利不懂主义和革命,只知道国仇家恨。
终于,在11月的一天,村里来了一支八路军队伍,对村里人进行抗日宣传。
“老乡们,别怕,我们是八路军,我们是杀日本人,保护老百姓的队伍,我们不能当亡国奴,我们要起来跟日本人打,有人出人,有枪出枪。”后来陈胜利知道,这是贺龙的队伍。
有人带着打日本鬼子——这支队伍为村里人带来了光亮,很多年轻人都报名参加了八路军,陈胜利也在其中。“战火已经烧到了我的家门口,我的一腔热血,也要洒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。”

陈胜利的奖章和纪念章。 王诗维 摄
地道战
陈胜利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唐县一个村庄里。部队有三十几条枪,每条枪有二三十发子弹。陈胜利班里一共12个人,却只有7条枪。他只得到了一把刺刀和4个手榴弹,刺刀是铁打的,绑着红穗穗。
不仅如此,部队对子弹的管理也很严格,要求战士们不能浪费任何一发子弹,每打出5发子弹就要缴上一条枪,每次打出的弹壳要取回来用以领新的子弹。
“八路军当时很穷,武器非常简陋,枪支十分匮乏。而敌人有飞机大炮,机枪手枪,武器精良,就连刺刀都是精铁铸就的。硬拼,会吃亏。”陈胜利回忆,“做战士就要有武器,没有武器,就用这些东西去跟敌人要枪。‘没有枪,没有炮,敌人给我们造’这句歌词就是这么来的。”
匮乏的物资和残酷的斗争催生了游击战、地道战、地雷战。
在日军占据县城后,陈胜利所在队伍和村民联合,开展地雷战、地道战。挖出的地道户户相连,村村相通。而地道口设在日本鬼子想不到的地方:猪圈、磨盘、马棚等等,都可能是地道口。挖的地道既能作战,还能防御、排水、放烟。
1941年1月,陈胜利所在队伍又和鬼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地道战。对于那场战斗,陈胜利记忆深刻。
城工部是管理地下工作者的组织。当时,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城工部在陈胜利驻扎的村子。陈胜利所在的游击队和县大队负责保护城工部的地下工作者们,同时还肩负着抓汉奸和打日本兵的任务。
有一天,不知敌人如何得知村子里驻扎着城工部的人员。天还没亮,日军就派出300多个鬼子包围了村庄。
日军进村后,陈胜利和同志们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。战斗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,游击队占据有利地形,作战勇猛,但因武器简陋,还是在猛烈的炮火下撤到了地道里。
“那是冬天,本来我们在地道中很安全。但前两天下了场雪,地道的烟道口被雪覆盖。有人的地方就有热气,烟道口的雪慢慢化了,我们没发现,但被鬼子识了破绽。”陈胜利说,鬼子在雪化了的地方挖几锹,就看到了地道口,然后发疯般地往地道里灌水。
这是抗战期间日军常用的手段。为了更好地进行“扫荡”,迫使冀中人民屈服,日军采用各种方法破坏地道。比如在洞口放瓦斯气、放水,或者放火烟熏等。
地道的水灌到陈胜利的膝盖深,好在里面有排水道,水很快流了出去。日军见此法行不通,又开始从地面往下挖。在地道中,陈胜利能清楚地听到一锹又一锹的挖土声。几个小时后,地道被挖出了一条缝。
陈胜利和战友们将子弹压上了膛,手榴弹的栓也都挂在了小手指上。他们清楚,等地道挖透了,就是正面交锋的时候。先扔一个手榴弹,就往外冲,“都咬着牙等着跟鬼子拼了。”
地道刚刚露出光亮,一名战友就朝外面开了一枪,打死了洞口的日本兵,趁着敌人慌乱,陈胜利和战友们迅速钻出地道,往外猛冲猛打。此时恰好附近一支八路军的骑兵连前来支援,双方里外夹击,歼灭日本兵30余人。

陈胜利和他年轻时的军装照。 王诗维 摄
“有骑兵连的支援,再加上天色已晚,日军不敢恋战,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。”陈胜利感叹,“当时要不是骑兵连过来支援,今年可能我都不在这里喽。”
没有被看见的苦难
1942 年 5 月 1 日,日军采用铁壁合围、纵横梳篦的清剿战术,实行“烧光、杀光、抢光”的“三光”政策,对无险可守的冀中平原进行灭绝人寰的大“扫荡”。夏收时节,老百姓辛苦劳作一年的粮食,也被敌人盯上,成为抢夺的目标。
“华北平原上,麦浪金黄。成熟的麦子让鬼子眼红。敌人抢粮,我们就护粮。”陈胜利说道,白天,鬼子派汉奸来各家各户催着交粮食,老百姓就骗他们,说都让八路军抢走了。到了晚上,老百姓就把藏起来的粮食统一起来送到县上,给八路军送去。
鬼子收不上粮,就到村里抢粮。陈胜利参加过两次保卫粮食的战斗,一次是1942年麦收前,八路军大队来到北罗镇帮助群众做麦收前的准备工作。一天傍晚,陈胜利几人在执行任务回来的途中,遇到一队鬼子和伪军,他们来村里抢粮食。几个人埋伏在村口的几间破土屋里,待敌人走近后发动攻击。
双方交火引起驻扎在村里大部队的警觉,迅速赶来增援,打退了敌人的进攻。
还是这一年,陈胜利参加了第二次保卫粮食的战斗。但这一次让他刻骨铭心,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日军虐杀。
秋收前夕,部队得到消息,日军要到唐县城南抢粮食,陈胜利等人奉命去保护。部队领导调动了县大队、团一支队、团二支队300多人,夜行军来到鬼子途经的地方,设了埋伏圈。
陈胜利趴在草丛中,忍着蚊虫的叮咬,一声不吭。天亮以后,前面的路上来了200多名鬼子和伪军。待其进入埋伏圈,陈胜利等向敌人开枪,在激战中打死伪军80余人,活捉17人。
“战斗快结束了,我们正准备清理战场,继续追击逃跑的伪军。没想到这时候从我们的后面围上来大批日本鬼子,逃跑的伪军这时也回过头,我们前后受敌,只能突围。”陈胜利回忆。
突围时战士们被打散,拼命往外跑,陈胜利也跟着跑。“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,刚想停下来,队长跟我喊,‘不行,不能丢下你,跟着我跑’。我就跟着跑,跑着跑着,路旁边看见一个土坑,土坑边有浓密的草,我一下子跳进了土坑,用草把坑遮掩住,日本鬼子从坑旁边追过,没有看到我。”他说。
等了很久,陈胜利正想出去,突然听到推搡声和骂声,一队日本鬼子押着他的8名战友从旁边走过。
陈胜利眼睁睁地看着,日本鬼子用铁丝将几名战友的手心穿起来,防止他们逃跑。他们从眼前走过时,陈胜利亲眼看到他们的血一滴滴淌在地上。第二天,这8位战士被鬼子押着在县城游街示众,最后被残忍杀害了。
“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被铁丝穿过掌心的疼痛。”陈胜利说,“我们不能忘记同胞们曾经饱受蹂躏过,曾经有亿万中国同胞为了新中国浴血奋战过。”
“活着就是胜利”
陈胜利参军时只有16岁,年龄小,瘦巴巴的。“一开始报名不要我,说我这么小点,打仗了你也跑不快,是个累赘。但我就赖着不走,反正我就是要当兵。他们看着我这个小孩挺可怜,就留下我了。”陈胜利打趣道。
那时他还叫陈生粒。参军后大队长马卫华(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)告诉大家,不管陈胜利在哪一队,班长都要保护好他,保护好他就是胜利。战斗胜利后,马卫华半开玩笑地说:“生粒啊,我看你应该叫胜利,因为人活百年不是梦,你长寿我们就胜利,你在胜利就在。”他回答“服从命令!”
身经百战后,陈胜利已经成为一名老革命、老战士,在战场上多次立功。陈胜利在1944年2月入党,新中国成立后,他在北京石景山区百货煤炭管理处担任党委副书记一职,1982年12月离休。

陈胜利近照。 王诗维 摄
还有不到两个月,陈胜利就103岁了。现在的他两点一线,坐着轮椅往返于家和公园之间。每天早上7点左右起床,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的,然后洗漱、吃早餐,之后去公园散心。午饭则要喝一瓶“露露”。“陈老很爱喝露露,节假日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,他会问我们‘有没有带露露来呀’,是一个很平易近人、很可爱的老小孩。”北京市石景山区委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说。
陈胜利一生养育了5个儿女,其中,大儿子和小儿子分别取名为和平和太平,寓意“世界和平”“太平盛世”。
谈起父亲,陈太平告诉新京报记者,“别看他平时总说自己耳朵和眼睛不好使了,但脑瓜灵光得很呢。”现在他所有的收入和储蓄都是自己支配,账也算得非常清楚。给阿姨开工资、买东西、日常买菜等等这些支出,儿女们都不会干涉。
照顾陈胜利日常起居的阿姨介绍,他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有计划。比如每年5月左右要回河北老家暂住,安排好时间让儿子陈太平来接送;参加重要的场合,出门前要自己搭配衣服。在北京市石景山区委老干部局接受采访这一天,他穿了浅蓝色衬衫搭配卡其色的长裤,还有一双圆口黑布鞋。
退休以后,石景山区委老干部局是他常来的地方,打台球就是在这里学会的,还曾一度痴迷。几年前,他经常步行过来和伙伴们一起打台球。随着年岁增长,他才慢慢放下了球杆。
阿姨告诉新京报记者,有时候回家,她手里东西比较多,想把东西放在一楼,先把陈胜利送上去。他都说不用,自己从一楼走到三楼,有时候还坚持帮阿姨拿东西,非常执拗。
“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想得开的人,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,从不内耗。”陈太平说,“他之前在工作上非常投入,可以用兢兢业业来形容。但退休后也没有太多难过或者不舍的情绪。他就是该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,到退休了就好好享受生活。”
陈胜利话不多,每次家庭聚餐时,会问问子女过得怎么样,但不会干涉。“他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,言必行,行必果,要么不说,说了就一定要做到,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,几十年来一直是这样做的。”
陈太平告诉新京报记者,“我父亲大多数的精力都留给工作了。那时候家里生活紧张,但我父亲从来没有从工作单位哪怕拿一张粮票回来。那时候有很多人找过来,希望我父亲弄一张自行车票、电视机票,我父亲都拒绝了。”
不仅如此,陈胜利从没在子女的工作问题上插过手。“我们从没沾父亲的任何光。”陈太平说,父亲说他是国家的干部,要为国家多考虑一些。
在他看来,父亲是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。不久前,父亲战斗过的村子,麦子又熟了,微风掠过,泛起金黄的麦浪。他希望大家不要忘记,是父亲那一代革命前辈的斗争、牺牲,才换来了如今的“只道是平常”。
新京报记者 秦冰 编辑 杨海 校对 刘军